印象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哀悼成了一种集体式的“盛会”,就仿佛当你置身于一场大型庙会,所有的商贩都必须大声吆喝自己的商品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每当名人去世时,朋友圈铺天盖地的都是各种悼念,似乎发一篇悼念微博,写两句悼念词再配上双手合十和几根蜡烛的表情包就成为了表达哀悼的标配。诚然,社交软件和自媒体极为发达的今天,我们有了更多表达内心想法的平台,这本无可厚非,然而扪心自问,这些格式化的哀悼,又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敬意呢?
去年朋友圈刷屏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金庸先生逝世的新闻,最初看到这则新闻,我和所有人一样,十分惋惜,毕竟他的作品陪伴了我们的成长。看到微博上大家都在表达悼念,我也发了哀悼的评论,然而,当我静下心来想找出记忆里金庸先生的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时,我却茫然了,突然发现,我能想起来的仅仅是几部电视剧的场景,甚至仅仅是几个主角的名字,至于故事的内容,也基本没有太多印象,这时我才发现,我竟从来没有真正读过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哪怕仅仅只是翻过小说的扉页。事实上,那刀光剑影的江湖,我并没有进去过,我所以为的这些作品陪伴过我的成长实际上仅仅只是一种臆想,这江湖来过,但我也错过了。我不能说那些表达哀悼的人都没有读过金庸先生的作品,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像我一样从未真正进过金老江湖的人却在自己臆想的江湖里表达哀悼。
犹记得百岁老人杨绛先生去世时,朋友圈里转发最多的就是所谓的杨绛先生的《百岁感言》,然而紧接着人民日报出来辟谣,所谓的《百岁感言》并不是杨绛先生所写。很多人提起杨绛先生除了知道她是钱钟书的妻子,其余的一无所知,这样的哀悼究竟有何意义呢?同样的,“乡愁诗人”余光中老人逝世时,朋友圈立即成了余光中先生的散文集,然而,除了《乡愁》又有多少人真正读过余光中先生的其他作品呢?更不用提及那些张冠李戴的悼词。
表达哀悼本来是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是对逝者的深切缅怀,但是,这种缅怀要建立在对逝者的了解之上,如果对逝者连起码的了解都谈不上,那么这种哀悼就仅仅只能被当做形式化的表演。我记得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参加葬礼,丧礼的场面很大,如果有些人家人丁不够兴旺,撑不起那么大的场面,就会没有面子,于是就会请一些职业哭丧人,所以在送葬的途中,你听到哭的最凄厉的倒不是逝者的家人,反倒是那些和逝者没有任何关系的哭丧人,他们甚至从来没见过逝者,却能在几秒钟之内泪如雨注,但是这些眼泪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即使哭得再惨,它也仅仅只是一种表演,因为它仅仅建立在情感的迎合之上。
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有这样一个名词——“kitsch”,学术界把它音译为“刻奇”,昆德拉在书中是这样解释的,“刻奇”首先是自我感动及感伤,这种自我感动及感伤会逐渐变得难以拒绝,人们开始把这种感伤与他人分享,因为此时意识与别人一道,感伤会变得越发加倍,最终这种感伤会变得滔滔不绝,并上升到崇高的地步,此时,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当这种感伤被赋予崇高的意义时,便容不得别人不被感动及感伤,谁要是不加入这个感伤的洪流,谁就是居心叵测。但是,这种感伤的崇高是虚假的,它的附加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含义,这时候这种感伤就变成了自我愚弄,这便是“刻奇”。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上小学时,一次学校组织参观一个苦难展览,同学们在老师的指引下放声大哭。这时候我在一片哭声中竟发现有一位同学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惊讶或是困惑的神情,因为他实在哭不出来,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个同学的行为,后来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以后,当我向老师忏悔时,老师却说,当时来找他打那个同学小报告的人,竟然有十几个人。后来这个同学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每当想起他,我深感愧疚。这件事让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今天微博上有名人逝世时,没有表达哀悼的人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是逝者的的家人还是朋友,甚至于和逝去的人基本没有过交集的人,都无一幸免,被大家骂的狗血喷头,与其说这是一种道德绑架,不如说这就是典型的刻奇心理,因为道德绑架还有伪道德做外衣,而刻奇则仅仅是一种情绪绑架。试想,当一个人哭不是因为内心痛苦,而是因为别人都在哭,一个人笑不是因为内心喜悦,而是因为别人都在笑,这实在是很可怕。
所以,当哀悼成为一种表演,要允许有的人不哭,真实的感受要比虚伪的表演来的真诚的多,哪怕仅仅重温逝去的人留下的经典,体会他一生的成就,都比在社交软件上写一些张冠李戴的悼词来的有意义得多。
作者/刘宗田 2016年博昊学子,武汉大学历史学院2015级世界史试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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