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我离开的时候,在奶奶墓碑前留下一支玫瑰花,现在已经不见了。那时刚好是情人节,十个月后的冬至,我来上坟,拿着红绿的油漆,一支白毛笔,给她描墓碑:“妣林氏楚丽。”现在也蒙了灰。天很安静,和她下葬那天一样。藤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突然盖了上来。
奶奶生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我懂事时她已经足够衰老,所以一直是佝偻模样。一副佝偻模样,牙齿黝黑稀松,又有些白内障,每每在我吃饭的时候伸出手来指指点点,探过头来咧嘴问:“吃的是什么啊?紫菜汤吗?”“可吃得下两碗?对喏,就得吃两碗先!”老妈一看她靠过来,伸出手就护着饭桌:“哎,人家吃饭呢!”,又侧过身子跟我小声说:“小心点,别让她的唾液喷到。”唾液……唾液喷到饭里!一想就令人恶心,一看她张合着嘴巴靠近就令人害怕。另一件事,那时六年级,我跟她说你得活着呀,活到我读到博士。她问那得多久啊?我算了算,估计还要十五年。她笑了起来,说哈哈十五年,那得、得八十五,不容易啊,然后又咯咯地笑个不停。没想到之后逢人就说自己要活到八十五,活到孙子读完博士。很多亲戚问我你真的跟你奶奶这么说了?反倒弄得我很害羞,怨起她的大喇叭来。
也就是因为她嘴舌多,管得就多,甭管管得着管不着,话都说得着。初一的时候周末跑去亲戚家打了一天游戏,老爸知道后勃然大怒,在家里拿着裤腰带就等着我。最终还是破骂了几句,没忍心打。奶奶赶到的时候看我哭得稀里哗啦,二话不说就跟老爸杠上了,说什么“我看你年轻的时候也是欠打!”后来有几次,被骂,一个人骑自行车围着村子绕圈,感觉没人爱自己,想想还有谁爱我,就绕到了奶奶家,刚停下车,又不忍心,走开了。她护着我侄女的时候也是那样,像一只倔强的老母鸡,理屈了还嘴硬,说什么“那也不能那样打呀!”所以,我在盘点谁爱过我的时候,不曾犹豫就把奶奶列在了里面。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或许是其他。初二整整一年,只要我有回家,晚上就去陪她打牌。她很喜欢打牌,不过比爷爷差一点,每年爷爷忌日,都要给他烧副扑克牌。那时候她很开心,重复地给我讲一些以前的事。说以前你妈刚生你,没奶,寄在我这,是我,每天煮粥水给你喝,喝了整整四十天、四十天!你现在才这样聪明知道吗!说你看见那个摇篮吗,是你曾爷爷做的,一直摇你到大。说,要不是我那天去拜妈祖,你能考上学校?妈祖是真的灵验!又说,哎,你爷爷要是在就好了,他得多高兴,看到你这样子,你爷爷要是在读书的事也多个人安排。而后来我大了一些,试图问她一些抗战的事,她说要用阴沟水胡脸,鬼子才不敢动你,然后突然咪起眼睛,说不说了,不说了,想起来难受,你们现在好就好。
有一次生病我去看她。比我大的堂哥堂姐都买了些礼物。她拉起我的手说,你还不能买东西给我,不能,我也不要,你还不会赚钱,等你会赚钱了,记得第一份就要买给我,活着,活着,要活着等到你会赚钱。我不会赚钱,她倒是总拿钱给我,有个什么亲戚给了她些生活费,她就说:“来,奶奶今天赚了三百,一半给孙子你!”就算没有,她也要每个月从生活费里省下一点,在某次吃饭的时候,说:“来,叫伟东过来!这次车钱奶奶出!”然后指着我妈说:“这钱你不能花啊!给孙子的!”我看拿了她开心,也就拿了。小时候也是这样,过年拿了红包去给她拜年,她总要把大红包拆成两个,给我和姐姐。
所以前年哥在车上突然说奶奶时日无多时,我哭得稀巴烂。他说,医生说了,就是一直营养也跟不上,瘦成那个样子,只剩一副老骨头,又摔得这么重,现在也没法治了。我哭得更厉害,营养跟不上,钱都花到谁身上呢?哈,我真是个混蛋!
奶奶门前有个树岛,我小时候在那练自行车。树岛后面的耷拉着的房子,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最近一次说起奶奶,妈妈跟我说她一家是渔民,以前小时候落巷卖鱼。不过对我来说她只是个老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生,不过她死的时候我在庙里磕了九个响头,住持白事的老叔就念道:“兹有林氏楚丽,何时出生,何时出嫁,何时死去,禀与神知。”她到底还是没能遵守诺言。
后面的藤蔓突然就涌了上来,压住了那些成了灰的。
作者/潘伟东 2016年入读武汉大学文学院人文科学试验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