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牡丹亭,便觉哑然。待字闺中的女子,因游园一梦抑郁而终,始终只觉是文学才有的想象力。那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饱含浪漫的春光,又有空旷的荒凉。多年之后,耳边咿咿呀呀昆曲旋律,像是一条捉摸不透的细线,牵引出对牡丹亭过去的记忆。那些慨叹与不解,那些欣喜与念想,那些承欢膝下与情何以堪,重游荼靡架、芍药栏,重观惊梦之游园,重觅三生石边的梅枝一束。也唯有重看,才能洞悉丽娘情之浓密。
中国戏曲史上的奇葩之作《牡丹亭》以文词典丽著称,宾白饶有机趣,曲词兼有北曲泼辣动荡及南词宛转精丽的长处。有人称之为“惊心动魄,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小姐说辞温婉缠绵,丫鬟说辞顽皮俏丽。每听一折都像上了一节诗词歌赋赏析课,用林黛玉的话说就是每每读完都说如嚼花瓣,余香满口,不由自主背诵起来。而《惊梦》一出则是舞台上常演不衰的折子戏,女主人公杜丽娘青春觉醒,梦里钟情,是她反抗和追求的叛逆之路的开始。唱词文采飞扬,历来为人们所传诵。
游园那天早晨,春光分外殷勤。杜丽娘醒来后一如往常神情慵散。据丫鬟春香回忆,那天早晨,她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显得有些忧闷。这一切,也许和窗外熏和的天气有关。“那样的天气,看上去就是懒洋洋的。”春香说。她经过走廊时,还特意住脚,伸手向外探了探,空中漂浮着一些游丝一样的东西。她抓了一把,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连太阳闻起来,都有香气。”
音乐响起,杜丽娘徐徐步上,圆润,甜美的声音,立刻将我们带入优雅的画境。丽娘站定,眼神一转,充满青春婉丽的女儿态。随后,春香以轻快脚步出场,欢快地唱着“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两人一问一答,把两种不同身份、不同心情的青春展现在眼前。一个是兴致勃发的要和小姐分享见过的花团锦簇,一个是“闷无端”的暗自伤春感怀。“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摇曵、飘忽的游丝,吹进了这冷落的庭院。它既是晴空里的游丝,又是女主人公心中缠绵飘忽的情丝。它是这般纤细朦胧,又是那样难以捉摸。
春风将游丝吹进了幽深庭院,春光则打开了丽娘闭锁的心扉。对镜梳妆,“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明明是人照镜子却偏说镜子把自己的半边面容偷照了进去。随着【步步娇】“…整花钿…”的声腔和一系列动作中,丽娘时而眼含喜意,在“偷人半面”的娇羞中,虽觉得“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便字才出口,轻摇了摇头,把脚一缩,退回,同时看了看春香。她流露了初次出门的喜悦、期昐,但教养使她下意识的感觉怎就如此全身现了?这心底的矛盾,又不想春香察觉,于是望了望春香,见她没特别反应,才和她打个照面,继续前行。丽娘梳妆完毕,春香夸她打扮得好而引出丽娘顾影自怜的那种神态,珍惜青春却又无人赏识的那种孤单情怀。“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是杜丽娘自然升腾的青春憧憬的直言告白,也是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的否定与挑战。
唱罢前曲,作到园科,丽娘曼声叹得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春香应一声“便是”后,这【皂罗袍】起便了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突然的,丽娘在这满目的春光里看到了衰败与凋零,看见了命运冷漠的眼睛。越是美好,越是脆弱;越是留恋,越是无常。“奈何天”“谁家院”更是凝聚着杜丽娘对命运的感伤。少女怀春,遍历游园,却想到荼靡外的烟丝醉软,牡丹虽好春归却无法占先。姹紫嫣红开遍,辉映的是一个女子孤寂而落寞的内心,同牡丹低语与杜鹃耳鬓厮磨,只因凋零的花朵甚像她苍老的红颜。春尽游园冷看这韶光贱,深闺之中,女子似乎越发能看透人事,对情爱之事更有一般人难解的悟性。“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谴。”于是乎,游园到此结束。
“没乱里,春情难谴。蓦地里怀人幽怨。”杜丽娘自叹自怨,身子困乏,靠着桌子沉沉睡去。在梦中,她遇见手拿柳枝的柳梦梅,在【万年欢】的音乐中,掩面步出。这万千戏迷念念不忘的才子佳人相逢,终于在花神的引领下,把儒雅潇洒的他和春睡含情的她带到一处。两人偏又背身而立。寻寻觅觅,不期然相碰,两人同时转身好奇地侧望对方,四目相接,移开,满脸含笑盈盈。对望而动,竟有一股契心的熟稔,欢欣。舞台上,众花神上场,以合唱群舞的形式带过杜、柳二人的幽会。那梦中的情境,美之极点,仿佛一个绝妙的世界,只有丽娘和梦梅二人,翩翩水袖绵绵细语,纵然良辰美景无可奈何,却依旧吟唱好景艳阳天,簇拥这温存一晌眠。那停滞的时间与流动的梦境,怎不叫人动情而忘己。无奈梦会醒,花定落,人终散,被春香唤醒的丽娘,面带娇容,眼前却没有梦梅之影,那一晌留情、须臾欢畅原来只是美梦一场。丽娘唯有独叹游赏遍春心困,却不索香薰绣被眠,春哪,也只有你可知那还去不远的梦。到此,惊梦也戛然而止。
梦短得几乎无痕,才叫她不禁暗自埋怨起窗前的莺啼将她惊醒。醒过来后,她只记得隐约的情节和清晰的感觉。心里像有一尾鱼在游来游去,但她怎么也捉不住。这让她很惆然,很烦闷。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危险的暗示,来日她一样会被惊起,独立深院。
《游园惊梦》这一经典唱段,几乎是昆曲名旦的必唱,我查资料看过一些名家录像,有梅兰芳、华文漪、张继青、梁谷音、钱熠诸家版本,梅氏如软掷烟罗,华氏若遥问龙井,张氏似温香触手,梁氏如春风摇曳,余者自郐以下,不道可也。各家风格迥异。但个人以为张继青当为昆曲音乐美的最佳诠释者。张继青攻的是闺门旦,可能与她先学苏剧有关,她在吐字归音上有些与众不同,很多字带着点儿苏腔,像“般”,“断”,“暮”,“卷”,含蓄委婉,特别美。她对一些尖团音的处理,比如“断井颓垣”的“井”和“良辰美景”的“景”,一个唱尖音,一个唱团音,有种参差错落的美感。有些字只唱字头的处理也别有韵致。节奏的控制,拖腔的把握都恰如其分。曲调时抑时扬,时顿时挫,流动婉转,气韵悠长,把昆曲一唱三叹的美发挥到了极致。而梅兰芳电影版《游园惊梦》也确是为数不多的一部经典之作,彼时大师已六十高龄,然而扮相全无龙钟,音声亦不残破。非但如此,看不多时,便浑然忘却扮演杜丽娘的竟然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华文漪与岳美缇演绎的《游园惊梦》则融合了古典与现代的元素,人物刻画、情境描述都细腻深入,表演风格上,颇有梅兰芳与俞振飞的味道,尤其是在运用眼神的沟通,来传达微妙的情感方面。目前青春版沈丰英的杜丽娘,嗓音圆润、形象清妍,最突出的是一个“美”——视觉美、听觉美,排场美。水袖莲步宛若天仙,唱念似莺声娇语,无处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赏罢《游园惊梦》,水磨腔的细腻委婉自不用说,就是单听那悠扬婉转的曲笛伴奏就已让我陶醉,杜柳“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情传奇更是勾起我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顾影自怜的小女生情怀。游园,一梦,堪惊,“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像丽娘与梦梅那样“三年前梦中相见,三年后执手人间”的浓情至爱呢?戏里沉浸,戏外深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游园一曲,惊梦百年。
作者/孙雪妍 2015级武汉大学测绘工程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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